关山,1970年生于陕西省西安市,1989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,在校期间曾参与小剧场话剧《思凡双下山》的创作,导演小剧场话剧《安道尔》,1993年毕业后成为自由职业者,1997年在兴隆山里的上庄希望小学任教半年。1999年1月1日开始了在全国的自费旅行访问,历时整1年,涉足于中国30省区的78个地域,全部行程约为46000公里。在旅行访问中,与数百人进行了谈话。被采访者中,年纪最大的100岁,最小的18岁,60%以上来自社会底层。其谈话被收集为一本书《一路奔走———倾听当代中国底层最真实的声音》(华艺出版社2001年1月出版)。下面是从中摘录的部分内容。
何乃强:访问地点是呼和浩特市乌兰察布路;开始录音的时间是10月19日19时30分;他是一位编辑;58岁。
“不要忘了这些人!”他说。
他说的那些人是指流落在各处的知识青年,他去过他们的家,和他们谈过话。他讲的是别人的故事,但都是他亲眼所见。
他把这些人的故事记在心里,并且告诉别人:“不要忘了这些人!”
有一些知识青年在北京和很多地方开了饭店,叫知青饭店、北大荒饭店什么的,都是把他们那一段当作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。我也看过很多文章,许多知青现在也成了全国著名作家、作协副主席什么的,也拿那些事写了小说了。但是我觉得,现在人们忘记了还有一些知青成了普通农民,他们没有当工人,也没有当干部,而且这里头最主要的是女性。我了解的就有两个人是这样的情况,我觉得不应该忘掉他们。
有一位是在1965年第一批从北京插队的知青,到了内蒙古的临河。那时的知青有高中毕业生,有初中毕业生,他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,学习邢燕子、董加耕那些文化大革命之前就成为楷模的人物。65年的时候,我来到内蒙,第一次去看汇演,正好赶上晚会有他们演出的节目,充满了朝气,表现了他们当新一代农民的决心。作为我来说,对这件事很感兴趣,我就到他们农村访问去了,了解了解,准备积累一些素材,写一些东西。在他们知青点住了一晚上,他们集体跟我谈了谈,都是北京的,其中一个因为文化程度最高,也谈的最多,她叫李桂芳,这个名字我记得很清楚。她讲她的插队经历,他们晚上集体学习毛主席著作,白天集体出工劳动,来内蒙的时候,县城里夹道欢迎。他们从北京带来了松树苗子,充满了革命朝气。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,我也去了建设兵团,在兵团呆了一年半,然后又去了五七干校。内蒙五七干校所在的地方正好在65年我去访问知识青年点二、三里以外的地方。有一天休息、歇工的时候,我就徒步到了那个村里,我想再看看。我记住那个女学生叫李桂芳,一打听,真有这么个人。当时人家就告诉我她在几队几队,领了我到她家里去。我见了她,这个人完全变了,就是农村妇女了,脸上也有了皱纹,炕上、地上起码有四个孩子了。我问她还认得我不认得,她说不认得,我就说起65年的事,她说:“这件事情我知道,原来这么多年不见了。”实际上也就是六、七年的事情。后来,我问她怎么样,她说,家里头在北京文化大革命当中已经走投无路了,父母也挨斗,姐弟都四分五散,北京也回不去了。我在这儿插队落户了,我总得要生活嘛!因此她就准备找一个对象,先找到一个富农子弟,对她很好,生活也很关心,经济上每次回北京,他都给路费,有病有什么人家都关心,不管有感情没感情吧,反正跟他就接触了。她想,她今后的生活总得有一个依靠,有个靠山。这个时候公社找她谈话说:“那个人是富农子弟,你谈恋爱结婚跟他不行,你要找贫下中农子弟。我们本来要让你来当代课教员,到村里教小学,你要跟他结婚了,就等于说是富农子弟的家属了,就不能用你了,你要权衡这个利弊。”她说:“我也考虑了,但我主要考虑要生活,因为当时这个情况,阶级路线嘛!”
后来她结了婚,成了一个农村妇女,接着生儿育女。我去的时候,她说:“你看我们家就这样子!”她那个土炕上没有炕席,黄泥磨的光溜溜的,晚上一铺就睡觉,就这么个样子。当时我就说:“你和他之间感情怎么样?”她说:“谈不上什么感情,他认识几个字,我是高中毕业,你说从文化层次这个方面来说,能怎么样呢?但是我要生活呀!”跟我谈话的过程中,那几个孩子大大小小的挨着,我也不知道是男孩女孩,她骂完这个骂那个的。孩子们浑身上下不穿衣服,光着屁股满院跑,她还在院里喂着猪喂着鸡,就是一个典型的村妇。
她男人回来了,她男人是赶大车的。进了家以后,一看我在家里坐着,不知道我是什么人。她说:“人家文化厅的领导看我来了。”这个男的成惶成恐,蹲在门口不动。这个女的对他说:“愣着干甚!还不切瓜去!”赶紧切了瓜给我吃,过了一会儿,我心情也不是特别好,就走了。又过了些日子,有人说:“旁边村子有个妇女来找你了,新华公社的,我告诉她你不在,人家也不等了,问她有什么事,她说让你到公社给她说说情,让她能够当个教员。”当时,我是五七干校待分配的干部,我自己的前途还说不定的,我还怎么能够帮助她呢?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。我相信落实政策以后,北京知识青年返城回北京,她也不可能回去。四个孩子怎么办?她不能把孩子都扔了,她毕竟是母亲,命运决定她以后就在那儿了。也许能够落实政策,充其量当个教员,拿着代课教员微薄的工资,也不见比农民生活好。这就是一辈子。知识青年有的回到城里头,继续学有所成,成了企业家、成了什么人物,哪怕当个普通售货员呢,她这一辈子当农民了。这就是个悲剧。她和她丈夫之间无所谓感情,但是为了生活,命运把她决定到这儿,我想,类似这样命运的恐怕不止她一个人,可谁还记得这些人呢?也许现在农村实行承包以后,她的生活会有什么改变?但我估计她不会有什么改变,四个子女将来都要结婚,每个人都是很大的负担,要娶媳妇或者要出嫁。我给人们讲到过一个情景,每年到逢年过节的时候,你就看有人赶着小毛驴车从村里去临河火车站,回家过年,男的都穿着皮袄,那是当地农民,抱着孩子的女的,都是外地知识青年。
还有一个是乌拉特前旗的知青,“伤痕文学”那阵儿,我们到乌拉特前旗去,那是个产鱼的地方。我们在渔场招待所里办了一个巴盟地区的剧本创作学习班,在那儿生活条件比较好,天天能吃鱼,大家每天谈自己的剧本构思,讨论。这招待所里头,我们能看见有一个女的,大概三十多岁吧,每天在房檐底下晒太阳。巴盟当地的人跟她聊天,知道她是个北京知识青年,父亲是大学教授。有一天我就跟她聊天,她说她是北京哪个高中的应届毕业生,到了内蒙插队落户。她的经历跟我说的第一个女孩子差不多,家里头父母被斗,兄弟姐妹四分五散,有家难归,在这种情况下走投无路。也是有一个人对她很好,她生了病,人家给她烧水送吃的,她要回北京看一看,探亲路费人家给拿,在这种情况下,她惟一的依靠就是和这个男的结婚了,成立了一个家庭。这个男的基本上是文盲,但是对她很好,就结了婚。不久以后国务院关于知识青年有政策,可以招工,她就被抽调上来到了农场,成为农村的农业工人了。她当时在农村学过赤脚医生,就又到这卫生院里当护士,这是一个很不错的工作,但是不久这个渔场领导自己的亲戚来了,就把她这个指标占了。她又成为普通工人。乌梁素海出产芦苇,他们的副业就是生产苇席,她每天就是领多少苇子,打多少苇子,编多少席子,然后就拿这个挣工分,拿工资。
我跟她聊,她也会一些英文,跟她谈莎土比亚,谈这些作家、作品,她都明白,也都看过,都懂。我问她:“你跟你的丈夫结合,有感情没有?你爱他吗?”她说:“怎么会有感情呢?这完全是感激。生活要有依靠,我作为一个女孩子,在农村里头,我得有一个男人,一个靠山。你看我的文化,他的文化,我们中间没有任何共同语言,但是生活嘛!就在一块了,我们有了孩子,这孩子是我惟一的乐趣,我要在她身上寄托我的理想,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念书,接受最高层次的教育,能够摆脱我的命运。我作为一个母亲,作为一个女人来说的话,也就这样了。回北京有政策,可是我结婚了,怎么办?我周围有很多人都离了,跟农村决裂了,孩子也不要了。我回了一次北京,看到这些同学有的进了工厂当工人,有的当了售货员。但是我回到北京去,北京没有我的立足之地,所以我不愿意像他们那些人一样。另外,一个人总是要有良心的,我不能把我的孩子放在这儿,我肯定要带走,可我离婚的话,他怎么办?如果再倒退几年,他可以再结婚,现在他已经过三十了,就一个老母亲,就他这么一个劳动力,能挣够娶媳妇的钱吗?我一定,就等于毁了他们母子俩个,我做不到这一步。我宁可在这个地方维持这个死亡的婚姻,也得维持下去。你说感情,感情谈不上,举个例子来说,给孩子订了一本《小朋友》杂志,让她读书识字,小孩嘛,在城里来说这个是最微薄的、最起码的,但是为了这事,我跟他吵了一架,他说,订这干甚,花钱。可是你说,我给他讲什么道理?从这一点小事上,对孩子教育、培养子女这方面,就没有任何说的,我不想跟他吵架,没有什么互相沟通的。”
后来,这男的来了,把孩子也带来了,赶一辆毛驴车。他们往车上铺着羊皮褥子。她男人在前头赶着,她坐在车后头,孩子跟着靠着。已经到晚上了,他们越走越远,我一直看着他们,太阳慢慢消失。
我们在开联欢会吃饭的时候,我跟当地的公社书记提出来,能不能让她当个代课教员什么的,或者到卫生院也行。他说,这当然可以。酒席之间说的话,谁知道算数不算数?我只希望她别在编席子了,发挥她的文化水平,教教孩子,对她对孩子都有利吧!这件事情在创作学习班里头引起很大的轰动,大家发生了激烈的争吵,那是两种截然相反的意见,一种意见是认为是中国女性是最伟大的,牺牲自己、成全别人,这是中国传统女性美德的一个典范,太感人了。还有一种观点说这就是中国对女性的一种扼杀,是最不幸、最大的悲剧,谁造成的悲剧?怎么会造成悲剧?她本来高中毕业可以上大学,可以出国留学,可以当研究生,她的父亲就是教授,她可以受更好的教育,她可以找一个也受过这种教育的人,成立更好的家庭,结果命运的波涛把她扔进这个角落里来,这还不是悲剧吗?但是也有人说,那么天生就该农民永远找那没有文化的,跟他一个层次的人,结合家庭,然后再繁殖她们的后代?永远的落后愚昧?城里的人就永远不应该到农民中来吗?毛主席号召知识青年与工农兵相结合,走这条道路是悲剧吗?她不会用的她的知识来改造什么?反正各种各样的观点都有。今天我也很难在这个问题上做什么价值趋向,该肯定什么,否定什么?但是他是个客观存在,所以在回顾文化大革命这段历史的时候,谈知识青年的时候,我就提出一个题目:不要忘记这些人。只有这些人才能够构成比较完整的知识青年的这段历史。
我也没有机会再去看她们了,她们已经留在农村里头,在农村跟农民结合,农村的面貌改变不改变,她们丝毫作用都没有起到,她们什么也没有得到。
1966年她们18岁,高中毕业,现在三十四年过去了,该当奶奶了,还能干什么呢?